善忘前地
Sep 12, 2024

《睡美人》與醒着的人

今年澳門藝術節的主題為“奇 · 遇”,大概就是各種經典文本與當代演繹的相遇。這種相遇有時融合、有時碰撞、有時推陳出新、有時肢離破碎,是期待還是傷害,總是讓人好奇。

分身乏術,只看了當中幾部,其中來自里昂歌劇院芭蕾舞團的《睡美人》最為驚艷。演出中沒有將公主吻醒的王子,主要篇幅反而集中在那些沒有睡去的人,看着看着你會反問自己,公主睡了是否比醒着看到世界的顛覆更幸福?

一開場,前幕把舞台切成扁長方形的鏡框,一團青綠或紅的人群剪影,身體、頭頸逐格移動,仿如一幅幅懾人的菲林底片。接下來舞者隱約展開了公主誕生、沉睡不醒的敘事。編舞用群像、焦點不住轉移的方式,讓手抱的小公主轉到不停旋轉的舞者手上。每個旋轉間,公主就被運送到不同的舞者手上,讓我一再猜想下一個瞬間,公主會被轉到哪一位身上,形成一種觀賞的情趣與懸念。

一些瞬間的行動,以不斷重複、累積的手法進行,將情感和象徵一直延宕、堆疊,這或許令希望馬上獲得“答案”的觀眾感到不耐煩,然而當你沉浸在這些意象當中,才真正能享受每一個如畫的細節,才不至於像看展覽時只看作品說明,忘了細味色調、線條、構圖、光暗。

文明的演進,成為醒着的人類的“

噩夢”。藝術學者Jonathan Crary在《晚期資本主義與睡眠的終結》一書中提到,資本主義一直希望消滅睡眠,從工業革命開始,規律的工作時間被發明,企業家一直想方設法控制人們的休息時間,讓勞動更有效率,於是作者倒過來說睡眠是對資本主義最有力的抵抗。演出尾聲,人們從芭蕾舞衣轉換成當代人的便服,有人想逃出宮殿,有人留戀,佈景一片片被抽起,舞者從直線跑離,變成在空盪的舞台上一直兜圈,即使筋疲力竭亦沒法逃離時間的漩渦,展現編導宏觀的創作視野。

荒誕劇本崑劇演出

本屆澳門藝術節中,上海崑劇院的《椅子》是最叫我期待的一齣。一來在澳門能觀看崑劇的機會極少,即使是門外漢也必須一睹傳統演藝,而且演出的亮點極多,國家級的崑劇表演團隊,搬演的竟是法國荒誕劇名著《椅子》,演出的地點卻是澳門的文遺建築鄭家大屋之內,一切都令人太好奇,太期待了。

澳門曾有劇團搬演過《禿頭女高音》、《犀牛》及《課程》等尤內斯庫的荒誕劇作,《椅子》似乎是首次在澳門的舞台出現。翻查資料,在華文劇場演出中,有兩部改編、轉化《椅子》的作品頗受注目,一是一九八二年在台灣上演的京劇版,劇名改為《席》,當時剛好原作者尤內斯庫訪台,也觀看了京劇版的演出,戲曲學者王安祈認為該劇為台灣京劇史上首部跨文化劇作。另一部是已解散的香港劇場組合演出的《兩條老柴玩遊戲》,該劇曾獲香港藝評界高度評價,一九九九年首演後被譽為“為世紀末的香港劇壇打上了一個漂亮的句號”,之後再到北京、上海、台北等地區巡迴演出。

說回上崑版的《椅子》,由兩位獲獎演員沈昳麗、張偉偉主演,精準的身段、唱腔、唸白、表情,一舉手一投足轉換於不同的角色扮演當中。黑色舞台橫開於鄭家通奉第門前,台上只有兩張鮮紅的中式椅子,傳統戲曲標誌一桌二椅,在這部《椅子》中桌子也省掉。台左有樂師,通奉第門前對聯寫着“前迎鏡海,後枕蓮峰”,序幕就在門聯對上二樓的窗戶展開,老婦人用竹籃打水破題進入徒勞無功的荒謬人生。現實的歷史文物又是劇本中描述的“孤島”,形成多重喻意。老婦老夫守在孤島的房子,一直等待一位姍姍來遲要發表重要演講的重要人物。親朋好友、舊情人、達官貴人,最後連皇帝都來了又去,重要人物終於到場,卻原來是個啞巴。

近年看過不少傳統戲曲融入當代舞台美學的實驗,又或古典故事以當代劇場的手法詮釋,然後往往是多媒體、舞台機關、潮語笑料,都讓人感覺是慾望的添加。傳統美學中以小見大的優勢,以表演者為中心的技藝展現反被壓下去。

上崑的《椅子》只用兩張椅,一系列虛擬動作表現原著中的滿台椅子,以及可能是遊戲想像中的各種來賓,舞台假定性與觀眾的想像構成每個人心中的完整畫面。這裡讓我回想起馬森先生在《東方戲劇 西方戲劇》一書中一再強調尤內斯庫的劇本是用來演,不是用來讀的。雖然馬森只強調劇本中的道具和燈光元素,然而我所理解的是文學性與舞台性的問題,故事、人物、衝突這些一般都見諸劇本中已寫就的文學性;舞台性(或劇場性)則見諸舞台上物質性語言(景、台、燈、聲及動作等)的整體呈現。所以改編《椅子》以至各派荒誕劇,除了故事、人物等文學性的移植,還需顧及劇場性的轉化,劇中的物質語言才是荒誕所在。戲曲學者王安祈提出該劇:“藉着具體沒人坐的椅子,為的是襯托出訪客的‘不存在’,舞台上椅子的‘有’實是為了烘托人物生命的‘無’,藉‘有’以顯‘無’。 椅子所傳達的是一切的虛空,舞台上的椅子代表的是物質的泛濫,物體的明顯存在襯托出精神的空虛,數量愈多,所製造的空虛感也就愈大。”

一連串的虛擬動作是呈現實存,而劇作中老夫婦玩的椅子遊戲卻是用實呈現虛無。於是看着崑劇《椅子》,作為觀眾,我要將演員虛擬的動作想像是有,還是無呢?再延伸下去,那麼這場“遊戲”,到底是夫妻間打情罵俏式的遊戲,還是無聊到不得不遊戲?

所有實驗都不是提供答案的,而能在觀演後留下各種疑問與思考,就是它給予觀眾的最高享受。

開幕可以“闔府統請”嗎?

今屆澳門藝術節,以“奇 · 遇”為主題,而開幕節就是Akram Khan的《叢林奇談》,都有個“奇”字,似乎是順理成章。可是首演後社交網站就問號四起,對於這樣一個舞蹈作品作為澳門藝術節開幕節目,紛紛表示不解。發出“不解”的朋友,大都有一定的觀舞經驗,也對編舞Akram Khan有所期待,Akram Khan已非首次來澳,之前在文化中心演出的《源》,敘事、影像,自成一家的律動方式等,都令很多人感到驚艷。

可是今次進場觀看後,才發現這原來是個親子節目。“一個親子節目能不能作開幕演出?”這大概是個偽命題,我記得某年一位台灣藝評人就曾提出澳門藝術節的獨特性,就在於它包含的節目類型十分廣泛,有世界前沿的劇場作品、有傳統戲曲,也有一定數量的兒童、親子節目,這是其他藝術節中較少見的。所以澳門藝術節有個“親子節目”作為開幕演出,有何不可呢?或者我們應該問的是整個藝術節的策展理念,而節目的整體配合才是重點:以一個親子節目作開幕,所顯示本屆藝術節的方向是什麼?藝術節節目的分類問題,我一直覺得怪怪的。粵劇和土生土語話劇必然分類為“傳統”,那麼兒童也可以看的節目,是不是都要叫“合家歡”?

事實上,改編自Jungle Book reimagined的《叢林奇談》,確是大人小孩都適合觀看的,只是主辦單位並沒有在宣傳中將它列進“闔府統請”,而它跟一般澳門觀眾/主辦者心目中的“闔府統請”也許存在一點距離。它的故事與氣氛有它暗黑之處,直白地指責失控的人類文明,不過對於想看舞的觀眾,可能會嫌它旁白太多、解畫太多,確是這個作品的尷尬之處。看過Akram khan 的作品都知他就是很戲劇性,主題也相對直白,只是沒想到當爸後,太想為下一代創作,為下一代說故事,結果出了這樣一部作品。

說教的怪人

開幕節目《叢林奇譚》之外,還有另一齣改編自經典文學作品的演出,是演戲空間的《科學/怪人》。劇團邀來日本Theatre Moments劇團的幕前幕後班底,再加入多位澳門演員,重製這台故事奇幻的戲劇節目。Theatre Moments已非首次來澳演出,多年來透過澳門藝穗節和不同劇團的合作計劃,帶來了《快樂王子》、《楢山節考》等多部頗受好評的作品,而演戲空間亦於過去的戲劇交流計劃中邀請過該團來澳,相信不少澳門觀眾都像我一樣對是次演出有所期待。

英國作家瑪麗 · 雪萊的《科學怪人》面世超過二百年,至今已被改編成眾多不同的影視或舞台版本,是次演戲空間的版本從宣傳劇照看來,是從Theatre Moments的版本再進行小量改編。這次劇場改編的特點,首先是以形體及簡單道具作為敘事和空間的呈現,並加入大量畫外音引導觀眾對原著跟現實作對照,意圖拉近作品與現實的距離。另一個特點就是主角“科學怪人”由日本演員用極不純正的廣東話作演出,以加強角色的異類感。這些特點從表面看來是具有一定說服力的,然而在劇場的實作上卻未竟全功。用演員肢體動作,保鮮紙、透明膠箱拼貼畫面、構圖,開場時有一定新鮮感,如主角少年時的幻想世界等表達得有一定詩意,不過只屬曇花一現,這些物質語言只用作場景的變換,到有戲要演,或者人物的內心戲部分,還是演得像肥皂劇,那些肢體和道具完全派不上用場,有點徒具形式之感。

劇場上的集體動作、物質元素只能是掩蓋說故事能力的不足,無助於敘事及主題的呈現,有時已經可以用形體組合表達的事,卻又說一段解畫或台詞,心理時鐘便成雙計。劇情編構上,發展冗長,直白的不只劇情,還有滿口主題思想的獨白和畫外音,便顯得說教。

“馬”的凝視

一個男生一夜間刺盲了六匹馬,這不是一個尋常的戲劇故事,但戲外的故事也相當具有“戲劇性”。

Peter Shaffer(港譯︰彼德 · 舒化)的劇作《馬》,曾由澳門曉角劇社於上世紀八十年代搬演,並在首屆澳門藝術節演出。劇中對人類道德底線的衝擊引起了不少議論,據說也是首個被“映演甄審”評級的澳門話劇。今年卓劇場在澳門藝術節重構此劇為《病歷編號:XXXX》,分外引人關注。

刺馬是戀馬的幌子,沒想到如今故事在劇場中也成了媒體反諷的幌子。《馬》的劇本誕生於波茲曼書寫《童年的消逝》那個年代,在新媒體、新傳播系統的衝擊下,兒童與成年人的界線再度模糊化,美國兒童犯罪個案大幅增加。將原著媒體批判的部分延伸到五十年後的今天,是個可接受的改編方向,而將原著劇本中的“劇場主義”式手段,演化成影像與直播形式也具有一定的時代觸角,可以說這是一次具有理論基礎的改編,然而在實際的操作上卻似乎遇上諸多困難。

卓劇場將原著故事大刀闊斧地作碎片化的處理,在原著片段以外加建一層“拍攝團隊”的後設敘事,原著中具爆炸性的社會事件,如放在今天的話,相信也會引起網絡社交媒體的關注,然而誰是妹仔誰是主人婆,要看你對原著或那個男孩的故事有多執着。要在《病》劇中看到原著內容的朋友應該會非常失望,因為都是連串的影像拼貼,主力在每個人物面對此一事件時,他們在鏡頭凝視下的內心顯影,然而在影像與表演上仍存在很多不適感。每個演員要分飾劇中人、被攝的表演者和拍攝者,在多重扮演的急速轉換中呈現的尷尬,也許就是當代網絡媒體的現象。不過這終究還是個劇場,它是現場、不可重複的,於是照搬網絡的視覺邏輯,未必能抓住現場觀眾的思緒。

順理成章的演繹

舊建築內的歷史故事,似是順理成章,觀眾身處其中更容易感受歷史的氛圍。作為一個到處文遺的觀光城市,這一類型的演出已非新鮮事物,更甚是發展成觀光產品,讓外來者參觀文物之時多一些附加價值。表演的內容即使有蜻蜓點水之嫌,但也只是旅遊活動的附屬,無傷大雅。

然而,當節目放在澳門文化形象“金名片”的澳門藝術節中,這些歷史建築中的表演,當然就給人藝術性與歷史內涵俱足的期待。本屆藝術節有兩部在舊建築群裡的演出,而且在內容上都聲稱與地方文史記憶連結:陳茗的舞蹈《她說》和怪老樹劇團的《夢迴 · 益隆》。

由青年編舞陳茗領軍的《她說》在仁慈堂婆仔屋中庭院子裡演出,以舞蹈為核心,結合南音、粵曲和現場西樂演奏等眾多元素,意圖“聽兩個時代的女性跨時空對話,回到一段塵封的歷史過往,一段關於女性獨立、勇敢、自由、覺醒與美麗的故事”。到底“塵封的歷史過往”是指什麼?從作品的演繹來說,似乎並不是“婆仔屋”這個地方。舞作的前史是二○二一年陳茗所編的獨舞《自梳》,當時並未涉及婆仔屋這個空間。藝術節的版本選擇跳出常規舞台的“舒適圈”,在這個本有豐富歷史的文物建築裡上演,看來劇場元素和內容亦有所擴充。

觀舞前夜剛下了一天雨,院子中央的樟樹還滴着水珠,空氣卻是相當悶熱。這對演出者來說是一種挑戰,觀眾被逼坐在防雨的帳篷下,也難以融入環境當中。不過當演出中途,樹葉上的水珠突然被風吹灑在演出者跟前,這種不期而遇的畫面頓時又加了分。然而要說《她說》是環境舞蹈嗎?其實作品在空間運用上仍是鏡框舞台式,舞者與觀眾之間仍是第四面牆。“自梳女”的故事與“婆仔屋”的歷史,是否真如宣傳文般順理成章?

“她”還沒有說

如果在網上搜尋一下“澳門婆仔屋

”,馬上就會出現大量葡國餐廳的資料。關於這個地方的歷史,只有一段話出現在旅遊局的網站上:仁慈堂婆仔屋在二次大戰日本侵華期間收留窮人和難民,曾是“

貧窮者之家”。亦有說這裡曾是老人院,且住院者大多都是婆婆,婆仔屋因而得名。

看來這個地方被“活化”比它被認知的程度要高。根據藝術節的場刊描述,環境舞蹈劇場《她說》是要“走進仁慈堂婆仔屋,聽兩個時代的女性跨時空對話,回到一段塵封的歷史過往,一段關於女性獨立、勇敢、自由、覺醒與美麗的故事”。至於“一段塵封的歷史過往”指的是什麼,實在可圈可點。創作人似乎並沒有將其“自梳女”的想像與“婆仔屋”相提並論。百年前的女性自己將頭髮梳起,宣示終身不嫁,自求經濟獨立、集資共住養老,構建有尊嚴、自主的女性空間;這與“婆仔屋”中女性非主動建構空間,而是避難於此,被收容的歷史似乎未必等同。

再者,《她說》的空間運用上,儘管舞者、演唱者有時會注視一下樹與井,然大多數時間,那幾乎就是一個中性的空間。身體與動線跟那園子的關係缺缺,就是一場由一群女性舞者所演出的舞蹈,明顯地跟回憶、世代相認有關,舞蹈中表現出來的鬱積與歡快,大概也是許多女性都會經歷的情緒,只是它跟“自梳”文化、婆仔屋的歷史之間的關係,大概有點距離。不過,話說回來,這樣一個漂亮的建築,作為舞作的佈景,它還是有它的魅力,燈光映照淡黃,原本夜間會在樹上棲息的小鳥,都被閃爍的火與熱嚇得飛來飛去。牠們的驚慌失措為人類的演出造就幾分淒然,但這座文物,“她”有話未說,沒有被說。如果天氣清涼一點,大概也可以是一點點美感享受,而不是文化、歷史上的思辨。

益隆的雙重敘事

藝術節另一個在遺址上演出的節目是怪老樹劇團《夢迴益隆》,益隆炮竹廠這個澳門著名的工業遺址,經多年的擾攘終開放成文遺景點,而它的迷人全懶它沒有作過多的裝飾,遊人進出其間仍可從空置的房子、圍牆和老樹,喚起不同面向的歷史想像。歷史建築的層次是多元的,它從原初的炮竹廠,到工業式微,再到荒廢狀態下人們對它的使用,再到業權、土地利用問題的社會事件等,只要不是強行“回復原貌”或加入過量的“文創”元素,一個歷史場景便可以給人留白,反而更能呈現它的厚度。

《夢迴益隆》大膽地從園中的幽靈為切入,而且在熟悉炮竹廠的長者敘事中,又出現了不被“大歷史”所承認的幽靈,為什麼有些人的故事會被記錄?為什麼一些人彷彿無聲消失?這是只要當我們談到“歷史”就必須面對的問題。留守遺址的添叔作為敘事主體,他包括了現場演繹,也有耳機中的內心獨白。這裡似乎看到編劇希望透過一個敘事的不同聲音,為觀眾展開不同的敘事角度,也正如導演袁一豪在演後座談中也提到,希望呈現“教科書式”以外的歷史。可是在這個宏大的框架下,劇中細節的鋪陳卻顯得零碎,每一段落的內容都只能蜻蜓點水地以各種炫目的表演形式帶過。而添叔的雙重敘事,到底什麼時候是主流觀點的陳述,什麼時候是內心獨白,呈現另一種觀點?這裡似乎還沒辦法分辨出兩種敘事的分別和存在必要。

對觀眾來說,夜遊古蹟本是美事,加上高蹺、偶戲、說故事,理應知性與奇觀兼備,而創作團隊加上一層對歷史的反思,在創作上誠意可嘉,只是在表演、劇場元素整合上仍有待加強。更重要的是,如果真的想呈現“教科書”以外的敘述,或者先要處理“教科書”在哪裡的問題?如何在僅有的參考來源外,發掘出更多角度敘事。